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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部 秋菊杀人[1/2页]

    太阳好得差不多了。何碧秋弯腰薅拔麦地里雨后蔓生的杂草,看看八九不离十。她转头望见丈夫万善庆在田埂上焦躁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,便将手上拾掇干净,一道回家取了银行存折,动身出门。

    万善庆送了几步,说:“也不要怪我接二连三催促你,主要是个怕字。只因银行小笔存款倒扣年费,我们得到信息太迟,这十多年下来,恐怕早就蚀耗倒亏,成无底洞了!”又说:“掰起指头算算,这一大笔钱,若是扔进水库里,还听得见一个‘扑通’响声,可它却人不知神不觉,从口袋里被白掏了出去,闷声不响归了别人,想想这颗心也真气煞了。”何碧秋听他说个没完,出口制止道:“你说了千遍万遍,耳朵早磨出了老茧,此刻哪怕上天入地,翻遍古今全书,也是一个‘晚’字。看你这张脸,急得倒像赶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赶紧把嘴巴收住,又往地上呸了一口,拔腿赶路。

    一路换了两趟车,跟县城擦肩而过,到了市里。转弯抹角,到了地方,那栋房子依稀眼熟,只是找不着门了。走进路边一个面店打听,回答说:“你是十多年前来的吧?”看何碧秋脸上奇怪,解释说:“这家银行大门最早是这里,过几年转到侧面,再过几年,又开在背后,如今也有六七八年了。”

    找过去,看见门堂十分敞亮,两个保安笔直站成两尊门神。大厅里挨排几支队伍。何碧秋拿眼量了一量,拣最短的站过去。原来业务十分繁忙,将近下班,才算轮到。何碧秋把存折掏在手里,听见耳边一阵风刮过,跟着掠过一个身影,抢插在窗口。抬头细看,是一个中年妇女,头上发型精心梳理,全身褂裤式样新颖,料质更不是乡下常见的。看她身材,想是吃得太好,发福得略有些臃肿。再看她脸上,虽然是细皮白肉,估算年纪也在五十三四。只见她脸上堆满的,都是一个急字。

    何碧秋转看身后无人,就把跨出去的两只脚收住,不跟她计较先来后到这个理了。原来营业窗口里坐着的也是一个妇女,见外面顾客着急,便转过身来接待,不承想肘弯一扫,将桌上一样东西碰落在地上,听见一串咕噜噜响动滚向最里边。于是俯下身子去找,再三再四找不着。外面妇女急了,先拿手敲了两记,又催促几声。外面越是急,里面越是找不着。几个回合下来,外面已是忍无可忍,往窗台上敲成一片声响。那女营业员好歹将一颗脑袋从桌肚里挣扎出来,脸上头上挂着丝丝缕缕,都是灰土。听她嘴里嘀咕一句:“急得倒像赶杀似的。”手里接过存折看了一眼,又看了一眼,说了一句话,将存折递还出来。那外面妇女也说了一句话,将存折再送进去。那里面把存折重新递了出来。又是几个回合,双方隔着玻璃争执起来。

    何碧秋侧耳细听,慢慢懂了。里面女营业员说取款数额太大,必须预约,不能临时提取。外面取款妇女说碰上大事,十万火急,要她立办。如此三番五次,双方都不肯让步。何碧秋上前劝了几句,劝不下来。那女营业员倒还和颜悦色,取款妇女脾气一点一点毛躁起来,竟像是拼命往自家身上浇泼汽油,熊熊怒火越烧越旺,话茬也越来越偏离主题了。一个说不要说她,哪怕走遍天下任何一家银行,谁都无权一时三刻取这么一大笔钱。另一个说,对方明知快到下班时间,存心拖延,把别的银行也耽搁了。

    话锋左旋右折,纠缠到那一句嘀咕上来。一个承认确有这句话,却是自言自语,不是针对她。另一个则一口咬定,凭空撂出这么一句恶话来,正是故意诅咒她的。

    几番交锋,那取款妇女眼看没有转圜余地,头发直竖起来了,说:“最后再说一遍:帮我办了这笔款,万事皆休;若是不办,就不要怪我了。”女营业员反问道:“又怎样呢?”取款妇女磨砺牙齿说:“此刻是我求你,只怕我出了这个门,你总要反过来求我,难保你不磕头作揖,五体投地,痛哭流涕——到那时候,后悔晚啦!”

    撂下这句狠话,夺门走了。

    说话间已到下班时间,另几个窗口关闭了。何碧秋看见女营业员招手,赶紧递进存折,说了前因后果。女营业员这时情绪平静下来,开始慢声细语说话,告诉她原本理解错了,其实不碍事,更不用倒扣巨额罚款。不过三言两语,先前的担心云消雾散。何碧秋心里感动,再三道谢,想到刚才那顿恶吵,不免又安慰几句,告辞出门。

    安顿住下,晚饭就近去那家面店,要了一碗盖浇面。才吃几口,对座来了人,看看眼熟,正是刚才的银行女营业员。原来眨眼之间顾客多起来,只剩这个空位。互打了招呼,何碧秋奇怪道:“想你应该下班在家,却在这里碰上了。”女营业员说:“一个人憋闷在家里……”话到这里打个翻滚,改口说:“住在邻近,这里的面特别有名,顺便来吃一碗,消消肚里的一口浊气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再劝几句,女营业员说:“你还不知道,刚才一顿??鹫?趁挥型昴兀?冶徊棵胖鞴芙腥ィ?裱盗烁龉费?缤罚 焙伪糖锇参克担骸俺骋渤沉耍?狄惭盗耍?级?谝槐呷ィ?灰?胨???灰??乖谛睦铮?簿退愎?チ恕!

    一番话灌进对方耳朵里,不见脸色化开。女营业员忧虑说:“也不知是主管听见争吵,例行公事,还是那个取款的人告状。”何碧秋问:“管它呢,都过去了呀。”女营业员说:“哪里过去了——若是前一个,倒还罢了,不过罚扣当班补贴;若是后一个,就不知深浅了。”何碧秋问:“到底怎样呢?”女营业员说:“至少当月奖金泡汤,还要被记下污点,年度奖还有减损——这还是浅的,那深的是没有底的。”何碧秋质疑说:“总该分个谁对谁错吧?”又劝道:“想必是前一个,后一个不会这么快吧。”

    看她神色凝重,何碧秋赶紧转移话题。因要排解对方心绪,特意重提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,将过程细化开来慢慢说,无非是说十多年前来办一件大事,怕身边一笔钱有闪失,存了活期随用随取,存折账上不过剩几块钱,前天翻晒箱底突然看到它,又恰巧看电视新闻播报银行小额存款要倒扣年费,掐指一算,十几年下来,日积月累,竟是一大笔数目,真正吓得不轻。

    说到这里,看她脸上和缓了,又说:“多亏你和风细雨一番耐心解释,才明白是一场虚惊。”女营业员听了,浑身上下特别受用,嘴里说:“不客气,碰上别人,也这样的。”

    觉得双方有缘,主动报了姓名,叫吴维丝。何碧秋也说了名字。两人吃完面,到门口分手,往前走了一阵,发觉吴维丝尾追上来,原来还是放不下担心。磨蹭一会儿,把话直说出来,问何碧秋明天能否晚走片刻,拐个弯到单位作个现场见证,亲口叙说一遍,也许能帮她澄清责任。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并不算难事,点头应允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等到上班,找到那位主管,详细说了过程。那主管没有拿笔记录,只管用耳朵听,脸上淡淡的,既不问答,也不说对错,态度还算平和。何碧秋说完下楼,将经过情况复述给吴维丝听了,见她脸上还有内容,想了想,明白了,说:“我回家再写一遍,寄给你,你递呈上去,请他们存档备案,无须忧虑了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披着一天云彩往回赶,到了家里,天空厚重得像是锅底,又涩又沉,那架势差不多压着地了。感觉空气哆嗦起来,人身上肉紧了。过了午后,漫天飘起了细碎雨粒。加了一件夹袄,取出纸笔,把在银行目睹二人争执经过写了下来,拿眼默读一遍,斟酌删减了词句,纠正了两三个错别字,誊写清楚了,签字画押,糊好信封,让万善庆亲自跑一趟,从镇上邮局即刻寄了出去。

    万善庆归家已近傍晚,说:“恰巧赶上最后一趟邮班,想必明天这封信一定到她手里,用作凭证,就不怕了。”

    在门口把脚跺了几下,又说:“外面飘雪花了,几户种茶的,全家出动,急火燎毛往茶园赶,从老天爷手里抢摘嫩芽呢。”何碧秋说:“我正要商量这件事。这几家三五年前改种了茶,得了风气之先,也尝到了甜头。我们恐怕也该动起来,跟进才好。”

    万善庆听了,忧虑说:“改种茶呢,甜头明摆着,担惊受怕也明摆着。”话题转到去年一场倒春寒雪,糟蹋了新崭露的茶芽,损失不小。何碧秋反驳说:“去年是百年一遇。俗话说‘春雪如跑马’,眨眼之间就融化了。就说眼前飘的雪花,能不能持久,是不是一场真雪,还在两可之间呢。”又说:“上午我从银行替吴维丝作证出来,拐个弯去市里一个专门机构咨询了种茶,等三五日天晴下来,还要往市里走一趟呢。”

    吃过晚饭,雪花果然变作水片。天亮再看,雨停了。不过连阴了两三天,放了晴。何碧秋跟万善庆敲定一番,动身往市里来。

    下了车,口袋里忽然一阵吱吱乱叫,是手机铃响。只听一道锐利女腔划破了路边嘈杂人声。到了僻静处,听明白了,是吴维丝。

    碰了面,见吴维丝脸上肿胀,几天没睡觉的样子。吴维丝说:“连打你两天手机都不通,这会儿通了,没想到你到了市里——那件事根本没完,天都要塌了。”何碧秋说:“不至于吧,两人拌几句嘴皮子,芝麻绿豆罢了。”吴维丝声音里有了哭腔,说:“昨天找谈话,宣布当班补贴、当月奖、年度奖,一概扣发,还把岗位给暂停了——要不然我还在班上,没空站在这里说话——这也还是个开头,不算结尾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奇怪道:“难道那封信路上耽搁了,没到你手里?”吴维丝说:“还说呢,信是收到了,不喘气便转递上去,还是喘口气间隙,反驳回来了,说信来历不明,况且由我当事人转交,不算数的。”何碧秋说:“也有他的道理。”又怀疑道:“难不成因为递信方式不妥,招致了嫌疑,成了加重处罚导火索了?”

    便说:“恰巧我来了,正好再找一趟,这次必定请他拿笔记录,当面锣对面鼓,把事情澄洗干净,相信能旁证出原先的处罚过了头,把真相扳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见了主管,那张脸上不再淡了,问何碧秋说:“你是她什么亲戚呢?”何碧秋说:“你误会了,不是亲戚。”主管问:“你俩认识多久了,恐怕不会少于三年五载吧?”何碧秋说:“你又误会了,在此之前,我跟她哪怕迎面撞个跟头,也八竿子打不着的。”主管说:“想必出事之后,她对你有所请托,一顿饭总该有吧?”何碧秋说:“倒是同桌吃过一碗面条,却是各付各账,而且是我在先,吃了两口,抬头看见对面一个人依稀模样,想了一想,才记起是刚才银行窗口打过交道的。”

    话到这里,品出火候不对了,何碧秋说:“我是来作证,并不是自身犯了案,况且你又不是执法人员,倒像是在审讯我,真教人弄不懂了。”主管说:“我还弄不懂呢。上次你说住在偏远乡下,被一座水库隔在三省边界,来一趟市里要翻乡越镇过县,很不容易。这次你又说不是她亲戚熟人,是萍水相逢,却特地大老远的跑过来,想把这样一桩尤其敏感尤其复杂的事情,扳转它的方向,倒也让人大开眼界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明白碰在石头上了。看他那张瘦脸下方挂着的铭牌,其实是个副主管。便出门沿走廊找到主管门牌,走进去,见一个人坐着,脸上身上腿上肉嘟咕出来,还腆着肚皮,整个一座弥陀佛像。神情还算温和,也能听她说话。将事情提纲挈领,说了个概貌。胖主管正要开口,有人进门,却是刚才的副主管,惊讶说:“我以为早走了,原来到了这里,想必是打算把一颗头颅瞄准南墙,直撞到底,不怕头破血流吧?”

    屋内气氛顿时阵阵噼啪作响,胖主管赶紧咧开两瓣嘴唇,和了一阵稀泥,把双方情绪抚降下来。慢慢劝何碧秋说:“你也误会了,他惯常这样说话的,并不针对你一个人,也没有恶意。只因事情非同小可,不想你平白无故被挟裹进去,也是为你好。”副主管插嘴说:“我想说一句话。”何碧秋说:“说吧。”副主管径直说:“凭我们两个,好歹是个中层领导,属于实抓直管,手里权力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同类事件往常直接拍板定案的,这一次都无力回天,何况你是一个僻远乡下的农村妇女——听了这句,恐怕又怄气吧?”何碧秋被他一戗,反而不气了,说:“我也想说一句话,只怕你胸闷呢。”副主管说:“说吧,听着呢。”何碧秋说:“是我们乡下老人讲的,叫‘尖嘴猴腮,言辞刻薄;圆身胖脸,弥陀佛缘’。这句滋味怎么样呢?”

    屋里静了片刻,琢磨出味道,迸放一阵阵哈哈嬉笑,把空气稀释下来。胖主管趁机解释道:“扣掉各种奖金,暂停岗位,朝她头上连续套了这几道金箍,乍看是重了,是尚方宝剑,是惩罚她,让她吃了冤屈。往深处剖解事情的尖锐程度,实际是轻的,是挡箭牌,是保护她,帮她蒙混过关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把话仔细咬嚼,疑问道:“照这番话,我和你们两位,方式、角度、标准不同,但出发点、方向、目的都一样,是为她好的了?”见他二人点头,便说:“既是这样,我倒有几个提问了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问道:“摊开这场争执,要害是临时提取那一大笔款项,不要说她,若是放在你俩,有没有这个权,敢还是不敢呢?”二人回答说:“既无权,也不敢。”何碧秋说:“再说吵架。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,可据我亲眼实见,别人是步步追逼,她是步步退守。别人嘴里字字句句都是硬的,是刀枪棍棒,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软的,是铠甲藤牌。你俩来作评判,是谁跟谁吵架呢?”二人回答说:“当然是别人跟吴维丝了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收敛声腔,正言道:“清平世界,朗朗乾坤,干吗不直截了当、仗义执言、直面真相呢?”

    听她说得大义凛然,两个男人震慑住了。一道转进一个小会议室,再叫一个年轻人专门记录,静下来听何碧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又提拎出吴维丝的那句嘀咕,摆放在桌面,着实研讨一番,看看到底算不算一句咒语。何碧秋作结论说:“一句大众顺口言辞,当不得真的。”再举自己丈夫万善庆当活靶实例,一番解释,让二人放下悬在心头的疑团。

    送出门外,胖主管感叹说:“若不看衣着打扮,不看你脸上泥土气息,光听言论,谁会相信你住在偏僻乡村?”副主管表态说:“我俩肯定尽力而为,却不敢揣摩压不压得住这局险棋——论胆识你倒是令人钦佩的,只可惜身份……”胖主管赶紧说:“皇帝还有几个穷亲戚呢,任何人拐弯抹角,也许藏有真人侠客,说不定的。”

    把话头拦腰截断了。

    安慰吴维丝,见她胆子早破了,只管嘟囔:“早知如此,哪怕她拿刀砍在脖子上,任凭鲜血流淌,也不敢回嘴喊疼的。”又说:“她最后扔下的那句话:‘只怕我出了这个门,你总要反过来求我,难保你不磕头作揖,五体投地,痛哭流涕’,现在回头想起来,刀光剑影,胆战心惊哪!”何碧秋劝喻说:“这世上什么方剂都有,就是没有后悔药——何况错不在你,也不要怕,我既然两只脚站在了水里,就不怕它深浅了!”

    与她分手,边走边想,感觉胖主管的提醒也是一条路径,不免梳理当地有分量的人物,市长方昭耀名字跳了出来。在心里掂量,同是上届全国人大代表,印象中人很温和,性格也不算张扬。却拿不准为一个普通职员,惊动当地政府一把手,犯不犯忌讳。回想吴维丝一只惊弓之鸟,顾不得了,打定主意见一面,相机行事。

    到了市府,被挡在门卫室跟前。何碧秋见怪不怪,早就轻车熟路了,说:“烦请给方昭耀市长秘书打个电话。”把这句话连同自己名字,一道扔进窗口。过了片刻,里面反馈说,方市长不在,去省城党校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脑子一紧,又挤压出来一个名字,是人大办公室干事,叫周维乐。上届全国人大会议时,被抽调去北京帮忙做工作人员时熟识的。打通电话,这边刚放行,周维乐已经接在楼梯口了。

    寒暄几句,转到正题,周维乐问:“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呢?”何碧秋说:“只说来头很大,两个主管倒说不出详情。”

    顺水推舟请周维乐过问。周维乐为难道:“现在万事万物走市场,政府与银行两股道上的车辙慢慢分离开来了,很少交叉重叠,我这种岗位,分量是不够的。”想来想去,再人托人,找到那家银行内部的一个员工,却是新近聘用的,资历比吴维丝还浅。试着探查情况,电话里一阵唔唔啊啊。周维乐转述说:“确实非比寻常,而且神秘得烟雾迷茫,不要说那两个主管,就是他俩的顶头上司,恐怕也摸不清来历呢。”

    只能等方市长回来再说了。何碧秋问:“社会上传来传去,说进党校等于提拔,时间长短又有讲究,方市长想必也要升迁了?”周维乐把手直摇道:“这是老皇历了,情况早就千变万化——就目前的行情,从真人活例来看,进党校实际结局有三种:一种提拔,一种例行学习,另一种却犯了事,导演一出调虎离山空城计,再隔水开炮,借机查办他呢。”

    婉转口气又回答说:“——方市长是三个月短期,应该是第二种,也不排除是第一种,——当前并没有风闻他的蛛丝马迹,肯定不属于第三种罢。”

    与他分手,把心思转到种茶的事上,再次去把几个疑难咨询明白了。求教完毕,又往头脑里反复排查这座城市的熟人,有几个离开了,有几个印象模糊,只有店主老孙飘浮在脑子里。也记起他的好来,虽是民间身份,十几年前那场官司,幸亏他走底层路线,多方出谋划策,又打探出各种路子,转折回圜,最终得了胜算,真正功不可没。想到这里,觉得化解吴维丝天大冤屈,更少不得他的鼎力相助。

    距离并不太远,一路找过去,当年的简易客店早变作一堆高楼耸在半空里。大门处保安听见名字陌生,建议向草坪上锻炼的几位回迁老人打听。也还有人记得,说了下落。循着指定路线走了一圈,发现兜回来了,却是银行旁边那家面店。

    抬头细看,只见招牌上“秋菊故友”赫然在目。进去打听,遇上一个特别能说的,回答道:“孙董事长到外地洽谈业务了。”又解释说:“我们孙董事长的名声,并不像一些世俗名人,全靠故意炒作得来的——想必你也清楚,还在电影《秋菊打官司》没有拍摄之前,他老人家跟秋菊原型人物,共同参与那场轰动天下的官司,是真正的患难之交。”又宽慰说:“我们孙董事长虽然有名,可做人依旧朴素亲和,既不讲究身份,也不高摆架子。惯常遇上你这类慕名来访的崇拜者,签一个名字,或是合影一幅照片,也并不是难事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不再多问,要一碗面吃了,起身回返。

    到了家里,万善庆听了,评判说:“照这么说,那吴维丝是一只鸡蛋,那取款妇女是一块石头,她两个‘砰嘭’撞在一起,吴维丝难免粉身碎骨——无论如何,也得帮她一帮!”何碧秋说:“我先去说动了两个主管,又试找了上层,再打听了下层,这三条路线,虽说没有即刻打通,却都全做了铺垫,早晚会起作用的。往下,不妨顺其自然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

    将吴维丝丢在一边,来说自家种茶的事。何碧秋说:“顶尖名茶有西湖龙井、苏州碧螺春、黄山毛峰、福建大红袍四种。”觉得杭州只隔几道山水,咫尺之间,环境水土的差别不是太大,若引栽原种,是多是少,也能讨巧沾光。斟酌定了。

    天亮动手,将自家山坡剖开,往下不过对照栽培要点,循章做事。喝了几口水,擦了几回汗,太阳升在头顶了。忽然看见万善庆目光渺茫,顺眼过去,远处一个黑点疾奔而来。慢慢看清是一个人模样。到了近前,是个妇女。看出了来人的焦急,两只脚就像是拌搅荞麦面糊,划甩个不停。到两三块田远近时,脚底一绊,翻跌出一个跟头。爬起身,顾不得掸抖泥土,抢到面前,听见“扑通”一响,直挺挺地跪下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看看眼生。等她把满头散发推开,露出大半张脸,还是半生半熟。再看一眼,有点约绰影子了,疑问说:“想必你是吴维丝的姐姐吧?”地上叫道:“我是个孤儿,哪有姐姐?就是我本人,吴维丝呀!”

    扶她起来,说:“急不在一时,喘口气再说。”吴维丝哭腔说:“打你手机不通,上次是天要塌,这回天已经塌了呀!”

    何碧秋解释说:“农村不比城市,土里刨食,赚钱不易,我出门在外才开手机呢——害你大老远的,翻乡越镇过县,从市里亲自找到村里来。”

    细问缘由。吴维丝说:“我被除名了。”何碧秋不信说:“你弄错了吧?”吴维丝说:“怎么会错?都下了正式红头文件,白纸黑字,铁板焊钉啦!”

    又说:“我宁死也不服这口气!可是,除了你是独一无二的现场见证,凭我自说自话,漫说跳进黄河,跳进长江,哪怕跳进汪洋大海,也洗刷不清了呀!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头皮一?L,一股热流从头到脚,再从脚到头,往全身膨胀起来。嘴里说:“怪不得看你分手才几天,人苍老了好几岁。说那自古伍子胥昭关愁杀白头,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呢,一头乌发,转眼之间挂满霜花了。”

    关照万善庆几句,陪吴维丝直奔市里。下了车,心潮平静下来,在肚里策划好先后方案,让吴维丝先走,转往市府大楼找周维乐。

    说了一遍,周维乐说:“看来不用铁砣,是压不住这杆蛮秤了。说来也巧,今天大早有人看见方市长阳台窗口露过一个头,依稀像是他本人。”见何碧秋动身去找,拦住说:“还在学习期间,趁着空隙回趟家,是不可大张旗鼓四处张扬的。况且还不知是真是假。等我悄悄访一访,等核准了,回头听我电话吧。”

    找到副主管,一张瘦脸变长了。带到胖主管屋里,弥陀佛脸耷拉着。两个人带她去见另一个人,是分管纪检的班子成员。想必两个主管也还心存怜悯,介绍完毕,把身子坐稳,一道听她来说。

    何碧秋把当天的争吵重复说一遍,肚里憋着气,说着说着,那声腔迸裂开来,自己也按捺不住它。恰像煽风点火,弄得满屋子烟雾缭绕。那管纪检的虽有城府,也煎熬不住了,脱口奇怪道:“既不是吴维丝亲戚,也不是她熟人,更不是内部员工她同事,却像是八部巡抚钦差大臣,来替天行道,三堂六审,稽查大案要案似的!”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你是疑惑我的身份吧?你听着:我虽然住在乡下,是个普通农村妇女,却是一个公民,并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,有资格说话的,这是一。我是客户,你我双方前几天还发生业务,有权对你银行说三道四,这是二。那场争执我亲眼实见,是现场证人,有责任有义务把颠倒了的真相,重新颠倒过来,这是三——我只说三点,你若批驳倒了呢,我刚才都是耳边风,你就当没听见,而且我即刻紧闭这张嘴,不再说了。你若批驳不倒呢,我还是要往下说的!”

    直戗得管纪检的脸通红,把嘴巴张了又张,说不出驳词,只好听她说。把话说完了,看那管纪检的想了一会儿,像是搜括到了一个把柄,也不明说,只管扔出一句藏刀夹剑的话来,笑道:“这世上满口饭好吃,满口话却说不得的!”

    听他话里有话,不妨明挑出来。何碧秋说:“处罚一个人,要害在于有错无错。就拿你作例子,比如说,那天不是吴维丝,而是你本人,正在窗口值班,来了一个人,要午时三刻提取那一大笔款项……”管纪检的截断说:“我说的不是这个。”何碧秋追问道:“又是哪个呢?”管纪检的说:“你自始至终,说得有详有略,那详的都是有利的,那不利的地方,恰恰被你删减掉了!”

    这才捅到桌面上来,锋芒所指,正是吴维丝的那声嘀咕。

    何碧秋也笑道:“原来竟是这句啊。”管纪检的揪住不放道:“你说得水漫金山,空隙不留,却漏掉了这个关键的关键——我倒有个提议,烦请借你这利嘴锐牙,把吴维丝那句嘀咕,当众重复一遍,如何?”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当时她肘弯拐落了东西,低头俯身怎么也找不到,外面却百般催命,心里着急……”管纪检的打断说:“背景不必??羝痰媪耍?故悄蔷溧止荆??涝???彼蛋伞!焙伪糖锼担骸耙舶眨??止镜氖牵骸?钡玫瓜窀仙彼频摹!???

    管纪检的叫了声“好”,催逼道:“一客不烦二主,还是借请你的嘴巴,再把它详细拆解开来吧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有些明白,并不作规避,说:“直白的字面意思,是说急赶着去被杀头。”管纪检的笑道:“我倒要请教了:有人急要取款,严守规章不用质疑,却说人家赶着去被杀头,竟还有人奋不顾身替她打掩护,说不是错。走遍天下,没有这个理吧?”何碧秋听了,忍不住笑起来,说:“不用走遍天下,就站在眼前脚下——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下班铃声响了。何碧秋婉转口气说:“听你口音,是个外地人,或许还是新来乍到的。今天你我针尖麦芒,不是对话的气氛,不如大家喘口气,心境平和下来,容我作个解释,这句嘀咕是不是错,最终由你拍板定案。”

    转来吃面,碰见上次那个特别能说的,说:“你今天赶巧,孙董事长在呢。”拉去见了面,那特别能说的又说:“《秋菊打官司》这部电影,虽是张艺谋拍的,巩俐演的,其实远在没有电影之前,我们孙董事长就……”店主老孙喝道:“呸呸呸,关公面前舞刀,阎王殿里判鬼,说嘴打嘴呢!”笑了一阵,不免怀念当年几个旧人,说:“吴律师一举成名天下知,当选首届十佳,早到北京发展了。严局长也离开公安系统,升到省城若干年了。”感叹一番,见老孙那张脸宽展了许多,五官肌肉也松弛了。

    说起吴维丝的冤屈,老孙评判说:“俗话说‘大鱼吃小鱼,小鱼吃小虾,小虾吃泥巴’,虽然是亘古不变的生命链,可万事有个限度,不过嘴巴跟舌头碰了几下,又不是光天化日抢劫,更不是上风杀人,下风放火,扣奖停岗,已经做过头了,却赶尽杀绝,砸人饭碗,断了人的食路,岂不无法无天!”拍着胸脯说:“当年承蒙沾你雨露阳光,把事业慢慢做到今天这个地步,社会上都承认我名字。这银行因离得近,隔三岔五来人吃面,一幢大楼从头到脚十分熟悉,上上下下,张口就可以说话的。我即刻走一趟,不用三下五除二,其中曲折弯转,必然打探得一清二楚。”

    这边何碧秋吃完面,那边老孙回转来了,脸上神情朦胧。先说这桩事件的源头:“真是招惹了凶神恶煞,来过一个神秘电话,拍板定案要把吴维丝除名,电话是行长接的,恰好出国访问,就转交给副手来办。最初中层有些反弹,弄了扣奖停岗这些假打真保的手段,想帮她蒙混过关,力道不够,反复顶不住,还是下了红头文件。”

    再说吴维丝:“有空没空,时常也来店里吃一碗面的——是个苦命鬼,自幼失去双亲,中途婚姻波折,孤家寡人多少年,所谓人走霉运,性格偏离,与大众日常相处,并不十分合群融洽。可她本性倒还善良,不像个张牙舞爪的。”

    又劝何碧秋不必回返银行解释那句嘀咕,说:“他一个新来的外地佬,听不懂方言,闹出笑话,随他去罢。隔天我略微点拨他几句,代为解拆清楚,犯不着你屈尊大驾,亲自开口。”又说:“何况不过一个管纪检的班子成员,从眼前情势来把握,即便他的顶头上司,分管副行长,甚至行长,怕也做不了主。解释给他听,也是枉费口舌。”

    就此探讨那个取款妇女,到底有多大来头。老孙安慰道:“不用担心。世上一物降一物,她是小鬼,就找阎王;她是阎王,就找玉皇大帝;她是王母娘娘,仰仗玉皇大帝包庇,还有西天如来佛祖呢。”

    提起方昭耀的名字,老孙说:“县官不如现管,方市长是当坊土地正神,就像古代的一方诸侯,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,什么都握在手掌心里,只需叠起两瓣手指头,轻轻一夹,就捏得她粉身碎骨了!”

    何碧秋等不到周维乐电话,主动打过去,周维乐说:“正要给你打——有些环节,电话不方便,见面详说吧。”

    见了面,周维乐说方昭耀市长在家,却劝她不必去找。见何碧秋脸上质疑,解释说:“有些传言,差不多是一夜之间,陡然四起的。”何碧秋吓了一跳,问:“难道出事了?”周维乐摇头说:“那倒不是——传得最多的,是书记平挪省城厅局,方市长再上台阶,身兼两个一把手。”何碧秋松了口气,疑问道:“我找他伸张正义,与他本人升官,两者并不相干啊。”周维乐说:“谁说不相干?这政界犹如团丝乱麻,藏着欲解还乱数不清的扣结,掖着乍分又合若干个阵营,真正……”

    话拐个弯,挪到他自己身上,说:“譬如我,早年跟老市长开车,觉得大材小用糟蹋了,提携我改变身份,还允过一个实职。可他老人家刚退到人大,突然急病提前走了,我从此撂在旮旯里坐冷板凳,七八十来个年头,始终翻不了身——我??粽庑??窍胨滴腋??缒母鋈让盘逑刀疾徽床豢浚?饺绽锔髦址缦颍?捕疾患颖芑渫?叶?淅锕危?到?吹闯鋈ィ?扔姓?娴模?灿蟹疵娴模??姓?粗?涞模?绕鹉堑サ跻桓稣笥?娜耍?畔⒎炊?岣欢嗖誓亍!

    转回正题,分析说:“但凡将要提拔的人,必然成为风口浪尖上的目标。那背后人前,多少个炮口盯牢瞄准着,万一有个不慎,露出把柄,万炮齐轰,不但提拔不成,甚至翻身落马,身败名裂,也不在少数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他说得如此凶险邪乎,反驳道:“我找他拨乱反正,光明磊落,也是他当市长的职责所在,并不是撺掇干见不得人的勾当,有什么可怕的?”周维乐说:“你且听我说完:他从党校悄悄回家,又不公开露面,必然有为难的地方。你这时候找上门去,他若不出手干预,是驳你面子;他若出手干预,难免有趁机生事的,不说吴维丝这桩冤屈,单说他为自己升迁,半途溜回来做小动作,结帮拉票,到了这种地步,哪怕他浑身是嘴,也辩解不清楚了——你把心放在他身上,替他想一想吧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觉得有理,把一颗心悬挂起来,一会儿放在方昭耀身上,一会儿再放在吴维丝身上,两边称掂分量,秤码还是偏向吴维丝。

    周维乐劝道:“方市长党校只剩不到半个月,不过是将她除名,又不是拉上刑场,即刻杀头,人命关天,举刀无悔,有什么不能等的?”何碧秋说:“这个吴维丝,我因为跟她陌路相逢,并不知根知底,最近才听说她的一个致命伤疤,说她命苦得很,半道上家庭拆散了,单人匹马过日子,性格本就乖戾,眼前这桩冤屈凭空掉落在头上,雪上加霜。也不是一两个人在说,都认定她目前举止有些异样,很担心酿出什么大事来,彻底毁掉这个人,那就不得了了。”

    周维乐听了,把脑袋钻进这个思路,慢慢想出了办法。说出一个人的名字,却是当年那场官司里的公安局严局长。何碧秋说:“刚才吃面,还跟一个熟人老孙提过他呢。听说他从省城离开政法系统,调到纪检监察部门了。可惜仍然水路旱路,跟银行不是一条道。”周维乐说:“有一个消息,说严局长接近五十七八了,依照惯例,临退之前总要安排个福利待遇比较好的过渡单位,听说正是去省银监局——并不是空穴来风:有说已经上任了,有说正式定过了,即将下文——这银监局直接监管各家银行,是一柄尚方宝剑。索性让吴维丝写份申诉,你再亲笔写几句,先寄出去。回头方市长从党校回来,双管齐下,哪怕它铜铸钢浇,不信撬翻不了这场冤案!”

    转找吴维丝,写好申诉,何碧秋仔细读了一遍,评点说:“客观陈述事实真相就可以了,这些无限上纲上线的爆炸词语,还有这一连串吓人大帽子,就不要往她头上戴了吧。”又指着一个重要细节说:“还有这句,说她不经预约,急着要提取一大笔款项。这一大笔款项,到底是多少呢,这五万,十万,二十万,五十万,百万千万,也都算大笔款项,却是天差地别——必须明码实价,写写清楚。”

    重新誊写干净,附上何碧秋亲笔短信,径寄省城。

    弹指半个月,何碧秋赶到市里,到了碰面地点,等来等去,不见吴维丝。店主老孙担心说:“昨晚来吃过一碗面,腔调、言辞,颠三倒四,夹七杂八,听她说得影影绰绰,像是解不开心中的冤结,去求卜问卦,中毒很深,一叠声说:‘不该怨天尤人,命里活该有这一劫,主要是我名字起错了!’——竟是惑了心窍的样子呢。”

    因住在附近,找寻过去。吴维丝坐在屋里,梗直颈脖,拍着脸说:“我名字里的‘维’,暗藏着无数凶险:右边‘隹’,本是一只鸟,左旁‘纟’,是用来结网的。再加上后面的‘丝’字,又是两个‘纟’,织成了一面天罗地网,这只鸟无论怎样扑腾飞翔,也是困在牢笼里,一辈子坷坎厄运!”

    见一屋子乱,像是垃圾场,又像是刚遭翻劫。眼睛倒还认得出人,指着何碧秋说:“凭你天大运气,人生畅通无阻,也全靠名字!先说这个‘碧’,那‘王’上加‘白’,便是‘皇’字,下面还坚如磐‘石’。再说‘秋’,‘禾’谷成熟得像着了‘火’……”

    何碧秋截断她,跟老孙商量说:“等不得了,我这就找方昭耀市长……”

    一句未完,被吴维丝听在耳里,把两只手竖起来直摇,说:“千万不要去找,这个名字也是万分险恶——单说这个‘昭’字,每‘日’坐在‘刀’‘口’上……”老孙抓住把柄,反驳道:“是吗?人家堂堂一个市长,即刻还要升迁呢!”吴维丝摇摆双手说:“他后边一个‘耀’字,底下蹲着的这只鸟,眼下头上‘羽’毛‘光’鲜闪亮,所以还不打紧。一旦掉‘光’了‘羽’毛,失去遮掩,那‘昭’字就要发作起来,生灾弄祟,必然在劫难逃……”

    不再听她胡说,出来,店主老孙说:“她昨晚吃面就露出了细微苗头,逮谁是谁,一把薅住我,将名字大卸八块,弄出一串心惊肉跳的词句来,直听得毛骨悚然——亏她嘴下留情,说我名字虽然拙败,却存有回旋余地,人生路上巧遇贵人帮扶,沾了灵气,所以否极泰来,转危为安呢。”

    说了一通,议论道:“她这个病,还属初犯,没有生根发芽。俗话说‘心病还需心药治’,追本寻源,归根结底,是因为那一场冤屈,把一腔热血淤积在心胸,散发不出来。若抓紧替她昭雪了,想必也会好的。”

    转向市府大楼这边来。

    听周维乐说:“方市长回来了,机会却不恰当,不是找他办事的时候。”建议再等一两天。何碧秋说:“不要说一两天,怕是一分一秒,也等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说了吴维丝的情状。周维乐把门关了,压低了声腔,说:“上次讲到方市长的传言四起,最初只有正面的。经过半个月翻覆,那反面的,逐渐披露出来了——”

    正要往下说,有人敲门,周维乐说:“有个会,回头细说吧。”

    到了银行,看见管纪检的一张笑脸。两个主管过来,瘦脸龇牙咧嘴,弥陀佛像毕恭毕敬。管纪检的说:“这才叫‘有眼不识泰山’呢,幸亏面店孙董事长说破你身份,也托他代为致歉了——那天等你不来,开始还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,以为你被戗住了,故意逃避,不敢解释吴维丝那句嘀咕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论这句‘急得倒像赶杀似的’,乍看起来,是说一个人急赶着去被杀头,其实早就偏离字面含义,另有内涵。不过是当地一句熟语,任何人挂在嘴边,口无遮拦,随时随地滑落出来——却并不存在诅咒他人的成分——这方圆百里千里之间,随便实抓现拍,到马路上找到正在打架斗殴的,或是街坊邻舍怄气泼口辱骂的,从头听到尾,绝对不会用这种温吞词句。”管纪检的说:“孙董事长早就条分缕析过了——这句话惯常是自言自语,或用在家庭亲友朋客之间,调侃戏谑,张口就来,无须计较的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点头,再举出丈夫万善庆当作活例,说了那天在麦田薅拔杂草,被他催逼来市里咨询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,说:“我不但冲他说了这一句,还往地上‘呸’了一口,这才动身出门。”

    转到吴维丝身上。管纪检的引她来见副行长。副行长表态说:“已经研究定了,同意她立即就医,药费实报实销。”

    说到正式翻案事宜,副行长说:“签发红头文件的权限,只有行长。这三五天就要回国,包括我本人在内,从上到下,都会力排众议,替吴维丝说话,主持公道的。”

    询问那取款妇女的身份,副行长说:“电话是行长接的,确凿不是平头百姓,身份来头不小。依我估计,要么是干部家属,要么本身就是领导,养成了颐指气使习性。想必是懊恨吴维丝不肯遂她意愿,帮她提取那一大笔款项,火了,恼羞成怒,抓住那句嘀咕,大做文章。借一句俗语形容,叫作‘吹开灰尘往地上寻找裂缝’。而且抢先下了结论,铁口咬定要把吴维丝除名。行长不敢反驳,转交过来,就弄出了眼前的局面。”

    又说:“此刻你暴露了真实面貌,全世界都懂得一根筋‘讨个说法’、不到黄河决不罢休的厉害。无论那取款人是谁,一旦明白撞在你的枪口上,想她都会打消妄想,收敛气焰,主动关门闭户,图个安逸清静罢了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何碧秋才觉得脸上松动许多,心里也化开了。

    回见周维乐,正逢下班,将头伸到走廊看了又看,等人走得差不多了,再关了门,坐下来说话。

    周维乐说:“方市长沾上了一桩尴尬事,想必他此刻正如井中的吊桶,七上八下,神思不定。在这种敏感时期,请他出面帮吴维丝翻案,恐怕不太适宜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评判道:“上届全国人大,大组讨论,小组发言,迎面招呼,都是有的。在我的印象里,他行事并不张扬,说话也讲究方式。这些都是表面,终究回到一句话:‘做人不亏,鬼神不随。’关键是他做了没有做。若没有做,尽管把羽毛抖搂起来,光彩鲜亮在世上行走。若是做了呢,就不必推诿开脱,只能怪把持不住,自作自受了。”

    周维乐说:“平心而论,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,却牵扯到他。所以不论是反他的,还是保他的,都说同一句话,叫‘人走霉运,阴沟翻船’……”说来说去,听得脑袋大了。何碧秋插断话头,请他理清顺序,从头说起。

    周维乐说:“上溯根源,远在去年出国,倒是正儿八经因公考察,随访有本市一个合资企业中方老板,顺带报销了方市长的一笔费用。本来这种事情见惯不怪,是常有的,而且已经过去了,不承想节外生枝,酿成了天大风波。”何碧秋琢磨一番,提问道:“我仔细听了,这件事并不复杂,其中大小也不过藏有三个要害,一是他本人知不知情,二是费用是公是私,三是数额多少。有错无错,是罚是罪,轻重缓急,全在这三个点上。”周维乐回答说:“是秘书经手,他事先并不知情。费用也是公的,即便不放在企业,公家也该报销。论到数字,一个零头而已,都说不出口:大约两千大几,离整三千还略有差距呢。”

    见何碧秋讶异,把头摇了一通,说:“你也别藐视这两千大几块钱。等我把话说完,你就明白其中变幻莫测,十分厉害了。”

    往下说道:“这家合资企业岁尾年初办垮了,外资老板清理账目,发现了这笔报销款,却生搬硬套,小题大做,矢口咬定政府官员在企业开支,依照国际流行规则,等同于犯罪。恰巧碰上一位国家领导人赴访,这外资老板又是个神通广大的,在接见名单之列。而且这个人竟是个十头牡牛拉不回头的犟骨头,就在众目睽睽之下,当着境外新闻媒体,直捅出来,甚至还把性质提拎到国家整体投资环境上,将一片鸡毛蒜皮,渲染得比天还要大——领导人感觉事情虽小,后果和影响尤其恶劣。回国之后,即刻批示下来,转到省里,领导层读了,见那措词的严厉程度,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过。震惊之余,不免手忙脚乱,办事便矫枉过正,做过了头。拿出一个应对方案,就跟‘双规’差不了多少——据说,当天下午在党校就地找了谈话,还切断方市长一切对外通信联络,前后长达半天一夜。恰好碰在他即将升迁的关口,那些明枪暗箭抓牢这个破绽,一齐射放——由此酿出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传言,上在省城,下到我们市,漫天飞舞!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说:“说吴维丝处境艰难,将心比心,他一个当市长的,也好不了多少。”再感叹说:“也算功亏一篑。提拔的事,想必无影无踪了吧?”周维乐说:“前几天风传得厉害,主要有两个版本,一是原地不动,等风头过去,再作打算。一是先把职务免了,暂放一边晾一晾,仍然是要避过风头,另作安排——最新有了定论,情节毕竟轻微,与他本人也不相干,让写了一份书面文字,报到上面,云消雾散,结案了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松弛身体,说:“原来如此,一场虚惊呀。”

    说了银行动向,说:“吴维丝这桩冤屈,也算是露出一线光亮,只等行长回国,东方破晓,曙光在望了。”

    决定静观其变,不到万不得已,不再动用方昭耀市长这张王牌。

    何碧秋回家,在村头地里碰上几个熟人,指指点点说:“有两张陌生面孔,一路问到你家去了,两三个小时没有回转出村呢。”

    到了家,看见一个中年和一个青年,衣冠整洁,坐在板凳上。那杯中茶水,早泡得一片白色。又见家里的狗由生到熟,把嘴巴叼住客人裤角,蹭来蹭去,十分亲热。何碧秋赶紧添换茶叶,吆开狗,又责怪万善庆不早打手机。万善庆说:“人家替我们节省话费,不让打。”

    问了来意,正是为吴维丝。拿出纸笔,请何碧秋尽量不要省略,将事情的前因后果,各种细节,原原本本说一遍。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远在十几年前,村长往我男人万善庆裤裆里踹了一脚,我不服这口气,到市里打那场后来炒得沸沸扬扬、天下皆知的官司,怕随带在身边的一笔钱丢失,存了活期即取即用。打完官司,账上只剩个零头,顺手丢在箱底了。一两个月前翻晒箱底抖出旧存折来,恰巧电视里播报银行小额存款倒扣年费的事,掰指一算,十几年下来了,猜想恐怕要耗蚀倒亏一大笔钱,万善庆急得六神无主,就像赶杀似的,一叠声催。赶到市里那家银行,好几支长队,等我排到窗口,眼看下班了。正要上前,只听呼啦一响刮过一阵耳边风,有个人影抢插到前面,这就是那个暴脾气的中年妇女。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两个人插进话头,问了插队妇女的年纪、长相、衣着,照样记在纸上。让继续往下说。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回过头来想想,她俩之间,真正是一场误会:其实吴维丝用意是好的,她见窗口外面客户十分焦急,慌忙转身来接洽,本意是要帮她。不想动作大了一些,肘弯一拐,把桌上一枚图章碰落在地下,又听咕噜噜一滚,钻到桌肚里去了。吴维丝俯身寻找,怎么也找不着。外面取款的急了,把窗台直拍。外面越是急,里面越是找不到。吴维丝好容易把一颗脑袋挣扎出来,满头满脸挂着灰土,顺嘴一滑,嘀咕了一声,就是那句我们本地人的口头禅,叫‘急得倒像赶杀似的’。”

    将这句话分拆开来,反复对比了字面含义与实际运用之间的差别,还举了若干生活实例,证明并不存在恶意。再往下说:“到此阶段,双方并没有争执。真正激化矛盾的,是临时提取的那笔款项。依照规定,一大笔钱必须预约。那取款妇女说有急事,要求即刻取它到手。那吴维丝碍于规章,不敢帮她办理。几个回合下来,那取款妇女原本就心浮气躁,急眼了,一把怒火,直烧到云彩里去。最终撂下一句狠话,夺门而去。”

    加重语气,将那句狠话每个字词重复了两遍,说:“人吃五谷杂粮,难免生衅怄气。想她两个人,前世无冤,今生无仇,素不相识,牙齿舌头碰在一起,大街上冲撞,随手丢过,不必结下隔夜宿怨。正所谓穷寇莫追。却没有料到,她含恨在心,事过境迁以后,把那句嘀咕提拎出来,咬住不放,硬说吴维丝诅咒她‘急赶着去被杀头’。”

    又做一番解释,这次拿丈夫万善庆当了活例。继续说:“若说想解心中闷气,让吴维丝当众赔个不是,或写份文字,也是可以的。再退一步,扣个当班补贴,扣个月奖年度奖,虽不合理,也能承受。可她却直捣死穴,亲自拍板定案将吴维丝除名,砸坏饭碗,把人逼得颠倒错乱,这就丧失天良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把自己的心理底线径直亮了出来,说:“我碰巧?上了这桩公案,两只脚站在水里,不怕其中深浅的!”

    那两个人趸到一边,商议几句,回转来,重新问了争执当天的日期和时间,让何碧秋复述一遍。再把那笔取款数额写在另一张纸上,请何碧秋核实。何碧秋说:“最初她俩争吵,我亲耳听过。后来吴维丝写申诉,我亲眼看过。就是这个数字,不会错的。”

    送出村头,那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,忽然掉转回头,说:“今天的事,请务必保密,不要对外泄漏。”何碧秋看两张脸格外庄严肃穆,疑问说:“这桩冤屈,早就说了不知多少遍,告诉不知多少人,满世界都晓得了。若叫我从此闭上嘴巴,装聋作哑,万难做到!”那两个人听了,松开脸色,解释说:“你把话听岔了,不是这个意思。我们是说,今天我俩登门找你这件事,不管任何人,无论是平头百姓,还是领导干部,也包括站在吴维丝一边替她说话的,一个字也不提起。”

    千叮万嘱,告辞而去。

    何碧秋懵懂着,目送两个人越走越远,转身往回走。走了几步,回头再望,却见远方路边树林里钻出一辆轿车,顺路向前,开到那两个人跟前,停住。拿眼再看,却见两人从两边拉开车门,躬身进去。那车一阵滑行,加速前驶,逐渐小成一个黑点,望不见了。

第四部 秋菊杀人[1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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