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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部 秋菊杀人[2/2页]

    回家告诉万善庆刚才蹊跷一幕,说着,猛然醒悟说:“有个要命的疏忽:竟忘了询问核实这两个人,是什么身份,怎样的来历了!”

    转问万善庆,先前在屋里坐等那么久,是否透露过一二。万善庆说:“还说呢,人家是直奔你来的。进屋打听,说你不在家,两张脸仍然客气得不得了,背后却透过一种冷淡来,目光平扫着,就像我是块木头,不是个活人,根本不放在眼里。我当然知趣,不想多嘴好舌巴结他们,尽管泡茶添水罢了——说了你恐怕不相信,这两个人确凿可疑,把屁股粘牢在板凳上,干坐了两三个小时,两只嘴巴恰似挂着两把铁锁,不要说我,即便他二人之间,闷声不响,连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过!”

    见何碧秋依旧愣怔,劝说几句,又打趣笑道:“还说你那个‘讨个说法’,开了风气之先,往你身上不停镀金描彩,成了办事精细、通晓法制的榜样。今天应了一句话,却正像大鼓词里说的:‘终日打雁,却被雁翅膀迷糊了眼睛’!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何碧秋解脱开来,说:“好在不是阴暗角落,一切都能放在煌煌大太阳底下,见光透亮。任凭来人是谁,带着何种策划,不用怕他。”

    把心头烦恼,丢到一边去了。

    往下的日子,一连三五天时晴时阴,地气不断升腾,那山坡上新种的茶苗,一天不比一天。夫妻俩把心思聚集起来,起早贪黑,沐风浴露,一头扎在了茶园里。

    何碧秋赶到杭州,爬上龙井山,看了那口千年古井,在近旁找了一家农户,买了一杯新茶。茶叶是现采现炒,水是井中涌泉,坐着品了一回。果然沁人心脾,滋味倒不像茶,是把眼前大好春光,一点一滴浸润在了身子里。跟户主拉着家常,顺便把几个种茶的疑难,也请教明白了。

    一步步朝西湖走,看见山峰远去,湖水近来,好不享受,说不出一种快活。忽然听见口袋里一阵吱吱乱叫,是手机响了。却是店主老孙,说打探到消息,行长明天回来。通话完毕,手机吱吱又叫,这次是银行,也说行长明天回来。

    抓紧归家,住了一宿,天亮赶往市里来。

    老孙等在银行,两个主管、管纪检的和副行长都在。请进一个小会议室,一张椭圆形桌子,地上七八张椅子,桌上七八只茶杯,旁边放着七八只牌子,写着真名实姓。何碧秋拿眼细看,除了吴维丝和眼前三位银行领导,还有自己和老孙的名字。只见室内精心布置过,窗明几净,井然有序。

    副行长说:“本想挂一条横幅,既郑重其事,气氛也显得欢快喜庆。可惜反复斟酌,拿不准措词。退一步想,也不要去招惹刺激别人的敏感神经,讲究实效,还是低调一点,比较稳妥。就没有挂。”

    却不见行长的名字。副行长解释道:“行长凌晨五点飞抵省城机场,上午依照惯例省行有个出访总结会,下午他要参加另一个业务会,明天后天还有会议,大后天才能回来。好在之前我们隔三岔五通电话,不断汇报事情进展,也说了你的名字,如实转达了立场和态度。行长格外重视,觉得迫在眉睫,刻不容缓,让提前拟好文件稿,他今天大清早径直从省城机场急赶回来,正式签发了。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,马不停蹄,又回返省城开会——今天这个会,委托我代为主持。”

    拿出红头文件,何碧秋读了一遍,见上面遣词造句十分讲究。其中各种起承转合,把不能说或是不必说的,绕了过去。把可以说和不能不说的,都说了出来。该留的余地都留了下来。关键处却是斩钉截铁,明白无误地恢复了吴维丝的原状。着实费了一番心机。

    听说是副行长亲自捉笔起草,赞叹几句,说:“早知这样,我就不用急往市里赶,你们直接宣读文件,这桩冤屈随之冰消雪化,迎刃而解了。”又说:“我和老孙两个人,本来就是局外人。今天在与不在,都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转到吴维丝身上,副行长说:“会议定在十点整,还剩近二十分钟。她住得不远,拔脚就到,索性等一等,最后时刻再去叫,送她一个意外惊喜吧。”

    探问这几天的情状,几个人你插我接,说了个大概。说:“早通知她放心就医,药费实报实销,钱方面不用个人掏腰包。还向她稍稍透了一个底,说事情出现了转机,等行长回国,就将揭晓。而且特意说了行长回国的日期。她原本是个心结,有这些好消息化解,加上这几天医生对症下药,想必早就身心舒畅,坐在家里静候佳音呢。”

    渐近十点,派去请吴维丝的人回来了,嘴里一叠声叫:“不好了,快去看看吧!”

    一齐过去。到了门前,忽听一声撕帛裂石锐叫,高亢激越,震得窗玻璃丝丝颤动。吓了一跳。依稀辨别是吴维丝的声腔。

    听她唱道:“我好比笼中鸟,有翅难展——”

    到了这里,戛然止住。等了半天,不听气息。像是一件音响,突然断了电。又像是一个人,被瞬间扼断了喉管。回看这幢楼,空空荡荡,那上班的走了,没上班的出去锻炼了,过道里悄没声息,异样静寂。各人身上直渗出一片寒意来。

    举手敲门,屋里没有动静。店主老孙替何碧秋喊她,不见应答。何碧秋亲口直呼其名,还是不听回音。各人停住呼吸,把耳朵侧近过去,仔细听了一听,那屋里倒像是没有人,更辨别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商量一番,打电话往派出所叫来一个警察,把锁砸了,却推不动那扇门。发一声喊,大家一齐用力,那门“啪嚓”破开,往里仰斜着,倒不下地去。透过缝隙,望见门廊里横七竖八,都是桌椅。再次用力,把门缝推大,先挤进一个人,将过道清理出来。众人蜂拥进去,却见里面箱翻柜倒,碗破盘碎,相比上次见到的乱,犹如一场浩劫。

    找遍房间,不见吴维丝。把厨房、卫生间搜索一遍,连窗户阳台都查看过了,还是不见踪影。回到客厅,大家静下来,屏气定息,等待着。不一会儿,斜歪在墙角的沙发瑟瑟抖动起来。合力把它掀开,看见一个人形躬曲在旮旯里,脑袋紧贴地面,屁股撅向天上。拉她起来,拨开凌乱散发,将脸上灰土擦拭掉,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。

    ——正是吴维丝。

    直奔城郊精神病院,患者进了急诊室,几个送她来的人留在外面。大约半个小时,主治医生出来,提了几个疑问。这边回答清楚。反问病情,主治医生说:“先住下来,还要观察一段症状。一时半刻,不能轻率下结论。”

    办好相关手续。店主老孙看大家把一颗心悬吊在半空,使劲想了一想,说:“你们先走,我暂留一步,找熟人打探一下,先把底细摸在手里。”

    回到银行,转进刚才小会议室,坐下来,商议善后事宜。副行长表态说:“到了这种地步,我们不能推卸责任。若心里存着这种侥幸,天理不容!”

    又拍板道:“红头文件既然下达,原先除名处罚相应撤销。她是我们的正式员工,医疗待遇不变,另再聘请一个护工,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帮她料理生活。”

    见几个银行内部的人,脸上写满了悔字。管纪检的接口检讨说:“回想起来,真正疏忽了。最初听她抱怨自己名字怎样不好,就像一只鸟,被困在几道丝织的网里,一辈子腾不起,飞不高。又见她逮谁是谁,逢人拆卸姓名,测祸析福,听起来一惊一乍的。如果依照求卜问卦书上的糟粕学说,字词和纹理,都是相符合的。因此认定她心里存有淤结,借着这些胡话,散发郁闷。哪怕打破脑袋,也不会想到有今天一幕。”

    两个主管懊恨几句,又奇怪道:“我们几个是脚前脚后进单位的,年纪当时还在二十岁上下,并肩工作了这些年头,都晓得吴维丝缺少文娱天赋,档案里也没有记载她受过艺术训练。刚才那一声唱腔,剖金断玉,就像专业演员似的——这字正腔圆的一句戏词,从五音不全的她嘴里凭空迸跳出来,想必这就是病情了。”

    说了一通,见何碧秋闷声不响,都停下来,等她说。何碧秋说:“你们该说的,差不多都说了。只有一件事,也不知是刻意回避,还是真疏漏了。好在是迟是早,就像那丑媳妇与公婆之间,终究要摊放在桌面上的。我索性就说了罢。”

    正要说出来,却见店主老孙走进会议室。几道目光扫过去,那张脸仿佛从冰窖里出来似的,僵硬成一块铁板。安静下来,听他说。

    老孙说:“打听过了。刚才医生不肯给结论,是留有余地。实际上早确诊是病了。这个病也不是最近几天犯的,早在她拆卸自己和别人姓名的时候,表面看是恶作剧,其实是病情正式发作。”

    询问这个病的名称,老孙说:“医生说的是正宗医学名称,听起来一长串字句,佶屈聱牙,记不住的。好在听来听去,又提了几个疑问,我才弄明白了,就是民间说的有些不太雅的名字,叫‘文武疯’。细化出来,分‘文疯’和‘武疯’两种——医生虽没有明说,依我个人猜测,她曾经亮开嗓音唱过那样一句戏词,应该属于‘文疯’吧。”

    解释了“文疯”与“武疯”的区别。又说:“‘文疯’倒罢了,‘武疯’是有暴力倾向的,一般也分两种。一种面对社会:大庭广众之下,拿刀弄枪,狂砍乱杀,鲜血淋漓,危害很大。一种是对自己:病人头脑里,每时每刻都存着讨嫌自己的念头,趁着别人一不留神,就把自己给弄伤弄残,甚至要了自己的性命——如果我猜测准确,吴维丝不是‘武疯’,那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。”

    再说病因:“归结于那场吵架,一场莫名冤屈,从天而降,受到这样重大的刺激,把致病根源诱发出来,不用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些,室内空气慢慢凝结下来,每个人都把嘴闭紧,不再说话。愣了一会儿,想起刚才何碧秋话没有说完,拿眼朝她看过去。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我这句话,想必大家明白,也不用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看几张脸,果然全都恍然醒悟。随即也把话题转过来,集中到那天跟吴维丝吵架的取款妇女身上。

    议论几句。何碧秋分析说:“那天我在现场,听她口音,倒是本地人。”店主老孙跟着分析道:“想必她不是一般人物,不但手眼通天,而且很懂得整人的路子,把恶状告到省银行,还直接拍板定案将人除名,再反弹过来,往下边施加压力——只需向行长核实一下,就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了。”

    当场请副行长拨通省城,汇报了吴维丝犯病症状,再把刚才的议论,原汤原汁,转述一遍。说不但是何碧秋,所有关注这件事的人,也包括银行内部,都很想弄清楚那个取款妇女的身份。

    通话完毕,副行长告诉大家:“行长说知道了。正在开会,不方便说话。”

    等了一会儿,已过了午饭时间,试着再打过去,手机关了。

    从银行出来,何碧秋心中憋闷。见老孙也是胸口一高一低起伏着,一股恨气,像是直冲到天上去。听他嘴里嘟囔道:“这个银行行长,先是托词敷衍,后是关机,看来是想存心包庇呢!”

    何碧秋劝道:“或许他真是开会,或是自有为难的地方,不得不这样做呢。”老孙笑道:“只怕也是枉费心机——人被她逼疯了,若是医治好,也许能够丢开手不管;若是医不好,一个活生生的人报废了,到那个时候,不要说银行行长,哪怕阎王爷出头,把她藏掖到地狱里去,也要挖地三尺,揪她出来,打回原形!”

    这几句说出口,何碧秋倒觉得是替自己说的,感觉好了一些。

    给周维乐打电话,那边叽叽喳喳,好像有许多人,乱成一团。说来说去,可着嗓子喊,也听不清楚。

    径直赶过去,到了市府大楼,门卫室打进电话,周维乐不在了。好在进出无数次,一张熟脸,放行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登上八层,走廊口横放着一张桌子,坐着一个人,先问预约没有,再问什么事,又说方昭耀市长不在。推三阻四,不肯放行。双方正在拉锯,走廊尽头一个房门打开,出来一个人,把头侧斜着,往前走了几步,转身回去了。何碧秋指着说:“你谎说方昭耀市长不在,我倒抬眼看见他了!”

    说完,大步直闯过去。那人追上来,在门口一把揪住。拉扯了几个回合,惊动了屋里,果然是方昭耀市长。见他抬头看了几眼,看清楚了,连忙喝退来人,又解释说:“他就是做这项工作的,也不能责怪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说:“我好歹跟你当过一届全国人大代表,上北京大会小会,坐在一间屋里。迎面碰着,不止一次打过招呼。算是熟人了——若是没有这些,还原成一个普通老百姓,而且还是个农村妇女,见你市长一面,恐怕比登天还难呢!”方昭耀听了,笑道:“你说的完全在理。可惜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所谓不在其位,不知艰难。哪天你当了市长,就明白这并不是莲花宝座,说不定是风口浪尖,甚至刀山火海呢。”

    一道进屋,站在外间客厅说话,却不见让座。听方昭耀说:“今天真正不巧,刚才临时通知,是省里来人,让等会儿去见一下面。只有将近十分钟空隙——若是急呢,此刻就请抓紧直说;若不急呢,另约时间也行。”何碧秋说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不是天崩地裂,也不敢轻易打搅,贸然惊动你一方尊神的——不用十分钟,只需一半,三五分钟足够说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往肚里咽了一口唾沫,略作斟酌,把枝丫砍削掉,留下树干,说:“我去银行办事,碰上一件咄咄怪事。那营业员为严守规章,得罪了一个客户。却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,丢下一句狠话,夺门走了。原以为嘴上说说,随口泄一下怒火的,却不料对方含恨在心,蓄意报复,打了一个神秘电话,真正惊天动地了:那营业员先是被叫去训话,再是被扣掉当班补贴、月奖和年度奖,还被暂停岗位……”

    方昭耀插道:“我明白了,你这次‘讨个说法’,跟以前不一样,是‘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’——依我看法,银行员工执行制度,并没有错。即使态度有瑕疵,教育为主。若是扣掉补贴、奖金,便过头了。还要暂停岗位……”何碧秋接口道:“我还没有说完,暂停岗位倒罢了,又发了红头文件,将她正式除名了。”

    方昭耀听了,忍不住又插道:“照这么说,得罪的真不是一般人物了,弄清楚是什么身份了吗?”何碧秋摇头说:“听她争吵,倒是当地口音。”方昭耀说:“是吗?那我倒要认真翻一翻底牌,看看脚下这千百里远近地界上,究竟能孳生什么样的三头六臂怪胎了!”何碧秋接口道:“我仍然没有说完,下了红头文件正式除名之后,这起冤屈由此横生波澜,刺激出一桩人命关天的……”

    突见刚才那个人身影一闪,后边又有两个人。原来是见面时间提前了,来催促市长的。方昭耀说:“依照惯例,省里来人肯定预先通知,今天事起突然,想必是去别的地方,路过我们市,见面招呼一下,说几句话,估计不会耽搁太久。你不要太着急,不妨坐在这里,随手找份报刊,耐心等一等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,跟着来人走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坐着,慢慢喝茶,眼看杯中褪尽颜色,成了白水,不见方昭耀回来。自己动手添换了桌上的茶叶,再喝成白水,还是不见人影。起身走到里间办公桌后面书柜前,顶层一排精装大书,比砖头还厚。下层是简装精版书籍,也比砖头还厚。再低两层,书薄下来,拿眼从书脊上扫过去,都是政治经济。底层是一溜儿刊物,也都是政治经济。找来找去,不见任何一本是关于茶的。

    站立不比坐着,膀胱悬吊下来,感觉肚子发胀。想想刚才一路过来,并没有洗手间。有点急起来。看见屋内还有一扇门关着,略作一想,肯定是了。推开,却是一间卧室,里面摆设一应俱全。卧室里又有一扇门,嵌有毛边玻璃,推开,果然是了。见里面一口圆形浴缸,镶有各种按钮。旁边一只淋浴,也镶有各种按钮。两个坐便器,一个有盖,一个没有盖。因去北京开会住五星级宾馆见过,明白一个是用做大小解,一个是专门洗的。赶紧拉开裤扣,将肚子卸个痛快淋漓,洗干净了。关门出来,却见屋里站着一地的人。

    何碧秋看了看,其中并没有方昭耀市长。正要询问,那一屋子人都把目光“嗖”地扫射过来。何碧秋抬眼看过去,只见迎面而来的一道道眼神锋芒犀利,倒像无数刀刃,往脸上蹭刮。又像公园里多少双人眼,窥视一只饿虎。更像一群咬牙切齿的失主,盯瞪一个活擒蟊贼。看来看去,都是敌意。

    正在疑惑,有一个人抢到前面,扑口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,躲在里面多久了?”另一个举手一指,补充道:“你只要说实话,可以在态度上记一笔的。”何碧秋听两人口气,话比石头还硬,倒像审案似的。舌头一滚,也把话变作石头,扔了出去,说:“你们不必问我,打个电话给方昭耀市长,问他吧。”那扑口问的说:“他是他,你是你,当然会问他的。现在是问你呢。”

    双方话头戗住。又有一个人走到跟前,清理了一下喉咙,慢言细语开导说:“你不用怕,从头说起,时间、地点、具体交往,一样也不要遗漏。件件都是要仔细核对的。不过,你也放心,该你的,就是你的。不该你的,不会认定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听腔调不对,不能不说清楚了。想了想,把脸色松开来,缓和声音说:“你们肯定误会了。有一桩天大冤枉,也不是我本人,是我恰巧碰上的,因为愈演愈烈,竟然把人逼疯了。我不服这口气,想请方昭耀市长出面管一管,惩恶扬善。先几次没见着,今天见着了,才讲了开头,说省里来人见面,让坐在这里等。一口气喝了四五杯茶水,换了茶叶又喝了四五杯,肚子存不住,十分坠胀,等不及了,就借用洗手间方便一下——前因后果就是这些——想必你们弄错了方向,把我当作白天专闯办公场所偷窃的贼了吧?”

    说完,只见几张脸全僵硬着,纹丝不动。像是刚才那番话,一个字也不曾说过。或是说了,站着听的全是哑巴,等于白说。片刻僵持,进来一个人,是坐在走廊口挡人的。见他朝一个领头模样的耳边嘀咕几句,拿手指了一指。那领头模样的脸色一紧,马上松弛下来,用力挤了一挤,弄出笑容来,对何碧秋说:“哎呀,原来如此。所谓‘不知者不为错’,大家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,刚才的口气、措词,很不合适,也很不严肃——请允许我代表所有在场的各位,向你正式致歉,希望能够谅解。”

    说完,又双手拱让道:“你不用等了,回去吧。”何碧秋说:“我先前已经说了开头,只剩下三五分钟话,把过程说清楚,再请方昭耀市长给一个态度,就能结局了。你们并不知道,方市长临走再三再四叮嘱,让我务必耐心等一等,他肯定要回转来的。”那领头的摇手说:“他有急事,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,今天不回来了。”何碧秋说:“或许他留有话,让我明天上午再来吧?”见那领头的又摇手说:“他明天也不回来了。”何碧秋着急道:“我住在三省交界处,中间隔着一座水库,来一趟市里,总要翻乡越镇过县。这当市长的整日忙天转地,见一次面,就像攀爬天梯似的,很不容易,我哪怕等到明天,或是后天,甚至大后天,也是可以的。”

    那领头的听了,把手再摇了一摇,说:“突然发生一桩紧急情况,他去了另一个市,不但明天,后天、大后天,一连好些日子,他都不会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说罢,恭送出门。

    走出市府大楼,天擦黑了。打电话给周维乐,听他说:“方昭耀市长出事了,宣布‘双规’,家已经抄了,正在抄办公室呢。”

    吓了一跳。把刚才一幕放进嘴里嚼一嚼,这才慢慢回过滋味,心中恍然,明白周维乐所言不虚。又听他说:“背景极为复杂。各种传言漫天飞舞,说什么的都有。如果打个比方,你抬头看看,空中一片漆黑,看不见一个星星,就会明白,并不是满天阴云,星星其实是被那些数不清的流言遮挡住的。”

    再听他说:“我正在多方打探核实,看到底犯在哪个破绽上。一旦拿到确凿信息,在第一时间,会讲给你听的。”

    来到面店,看见店主老孙在灯光下搓手跺脚,唉声叹气,将身子滴溜溜急转成了一顶风蓬。抬头看见何碧秋,直嚷出来,说:“下午一刻不停打你电话,十次百次,连千次都有了,总是不通!”

    何碧秋解释说:“我去见方昭耀,尊重他的市长身份,把手机关了。后来坐着等他,等了一个下午,忘开机了。”

    又说:“你路子灵活,想必也得着消息了吧。虽然祸起仓促,但回过头来想,还是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理。‘为人不亏,鬼神不随’,若是没有做呢,只管活在人世上抖搂羽毛;若是做了呢,那就不要怨天尤人,引颈就刑,自作自受罢。”老孙说:“方昭耀被‘双规’,我也风闻一二。遍天下找你,不是为他,是为吴维丝——她那边出事了!”

    跳上车,风驰电掣,直奔郊区精神病院。下了车,跑步过去,却见吴维丝病房空空荡荡,没有一个人。老孙出去打听,回来说:“当时情况紧急,必须立即转院。银行方面不敢擅自做主,反复跟你联络不上,又另托我不停试打你电话。本意是想请你一道陪同前去,等来等去,等不及了,银行几个领导只好亲自监护,直接送到东北方向跟我们毗邻的那个市的大精神病院去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,指着病房道:“我在这家医院有个熟人,也是有路子很吃得开的,又特别爱惜朋友交情,看在我的面子上,好说歹说,主动保留了痕迹,专等我们来察看现场。”

    打开门,走进去,见近处散洒着几滴血迹,颜色红中有紫,浓重的地方,变作一片漆黑了。朝里走,是一摊血。转过身来,看见床上被褥,好些地方浸染透了。再看墙上,涂着好几个五指伸张的血手印。有一只手印半边清晰,另半边虚拖下来,连接到地上。俯头看床底,也是斑斑点点,全是血痕。

    等把该看的都看完了,老孙这才详细介绍过程,说:“听我熟人说,各种迹象能够判明,吴维丝是乘没有人的空当,朝自己下手的。最初她拿手硬扳过窗棂,估计是想把头塞进去,吊死。不想医院早有提防,窗棂浇铸成正方形,间隔特别小,容不下一颗头颅。吴维丝一计不成,又生一计,将脑袋搁在床头横栏上,想双腿跪下让身体腾空,也是吊死。也是早有提防,床栏呈圆弧形,而且十分光滑,根本搁不住任何东西。吴维丝三番五次折腾,见无论如何弄不死自己,想必心中浮躁起来,不管三七二十一,昂着脑袋直接往墙上冲过去,想一头撞死。更是早有提防,那脑袋是硬的,墙却是特制软的,一撞下去,凹陷反弹回来,还是死不了。最终结局坏在一个疏忽上。值班护工替吴维丝剪磨指甲,两只手指甲顺利剪磨完毕,脚上也剪磨得差不多了,只剩最后一只脚拇指指甲的时候,有人来叫,只顾办事,忘了——吴维丝抓住这个天赐良机,竟然做出杂技演员一样的高难动作,把那只脚向上弯曲起来,借用那个没有剪磨过的大拇指指甲,先将自己的一张脸,接着是身体前半部,划得皮破肉烂,鲜血流淌。猜测她的内心深处,是要让身上的血全部流干净,呜呼哀哉——幸亏早早发现,抢救出了一条性命!”

    何碧秋疑问道:“上午送吴维丝进医院,回来曾听你说过,她得的虽然是‘文武疯’,从症状上判断,应该是‘文疯’,嘴里间歇性地高唱低吟罢了,并不是‘武疯’,怎么会下手残害自己呢?”

    老孙说:“还说呢,不但是你,还有我、银行的领导,甚至这家精神病院的医生,全都心存疑惑,说自建院以来,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,建议即刻转送附近这个市的大精神病院,奉请更权威的大夫判别——等银行方面护送的人回来,或许会有确切诊断的。”

    第二天上午,银行护送的人回来了,说:“吴维丝这种病例相当特殊,万中有一。表面症状是‘文疯’,实际是‘武疯’。目前属于自戕类型,会不会转为危害社会他人模式,还有待观察。这是初步诊断,最后确诊出来,至少一至两个月。在此期间,病人将与外界彻底隔绝,实施全封闭监护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”

    联系周维乐,听他说:“方昭耀这个案子,非比寻常。办案手法也是前所未有的,相关案情封锁得严丝合缝,滴水不漏,无论是从各个阵营还是从各种角度,都打听不到任何信息。包括抄家和抄办公室,到底有怎样的斩获,如果放在以前,随手往大街上拉住一个能喘气的,都能说得有头有尾,详略得当,这次却连一个细枝末节都没有抖搂出来。目前能够确认的,一是他夫妻双双从被‘双规’转为正式批捕,二是依照回避办案原则,已被解送到另一个市秘密地点监押,转由那边相关部门侦查起诉——推算下来,恐怕会有一大段间隙呢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心系两头,回家。

    往下一个半月,何碧秋把身子扑在庄稼地里,一心一意侍弄农活。眼看着麦苗由墨绿变成翠绿,再变成浅绿、淡绿,随着地气将身子骨挣扎出来,一点一点拔节而起,悄悄鼓浆蓄穗。又见油菜花开在原野,积攒成汪洋一片,被太阳普照成耀眼金黄,再不紧不慢,萎了枯了败了,从残萼褪瓣中膨胀出一只只茁壮幼荚。那山坡上当春移种的茶苗,也能逐渐适应水土,摆出一副安心扎根落户势态,抽出了无数蓬勃枝条,只待来年萌生新芽。到了月头月尾,看看地里的活儿,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
    又歇息了三五七天,下地略作拾掇,这才动身往市里去。

    何碧秋跟店主老孙、银行几位接上头,乘坐银行专车,赶往东北方向毗邻的这个市,探望吴维丝。原来这家大精神病医院也在郊区。车子从市中心穿过,地面一点一点高起来,到了市郊,越往前走,山势蜿蜒,感觉中气温下降了几格,只见路边田里麦苗依旧匍匐在地面上。油菜刚刚孕苞打蕊,零星招摇着几朵黄花。车头两次转折,插过两片树林,再拐一个缓弯,一座大门横亘在眼前。仰脸看字,到地方了。

    在大门口办好手续,车子开进去,驶了一段,到了另一座大门,再办手续。往前走着,又是一座大门,又办手续。继续往前走,进一个门,办好手续。下车走进一幢廊楼,到了一座铁栅栏跟前,停下,办手续。往下不用再办手续,直接顺着楼内过道走。沿途过去,所有门窗一律铁栅钢栏,疑是误闯进了重犯监所。却见墙壁雪白,灯光炽亮,走着走着,身上由不得一根根寒毛竖将起来,渗出了一阵又一阵寒意。

    到一个门口停住,听见“咣啷”一响,铁门敞开。走进去,看见吴维丝身穿病服,端坐在床上,眼光硬成一根棍子,目不斜视。在她的身边,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,白衣白裤,头戴白帽,嘴上捂着白口罩,露出两只眼睛,却能辨别是两个年轻女性。从二人叉手站姿,看出她们体态敏捷,身手不凡。

    听她俩说:“你们有过预约,已经采取药物措施,另有我俩在场,不用担心的。”何碧秋客气道:“两位辛苦,忙你们的去吧。”两人举手直摇说:“千万松懈不得。像这种类型,时时刻刻都会发作的,譬如眼睛一花,一条人命就没有了。”何碧秋不信她俩说得邪乎,嘴里说:“不怕,我们好几个人,盯紧一点,不会坐视不管,任由她自杀的。”其中一个说:“你们错了。这种病人的瞬间爆发力,说出来恐怕无人敢信。况且,你们看她是熟人,她看你们十分陌生,随时随地,能伤害你们。”另一个说:“她一旦出手,除了我们专业人员,哪怕你们一拥而上,也根本无法撼动她。等到她松手,一切都晚了。”

    只能在四道炯炯目光底下,跟吴维丝说话。说了几句,不听回应。只见她肃然端坐,犹如泥塑木雕,岿然不动。看她一副神情,不但不认识大家,竟好像这屋子里空着,没有一个人似的。何碧秋把嘴巴张了又闭,闭了又张。看在场的几个人,面容十分凄切,感觉心里酸楚起来,有好些话,说不出口。又有好些念头,一闪而过。翻来覆去,剩下唯一的画面,就是跟吴维丝结识的几个场景。初次见面是个活蹦乱跳的女性。等她翻乡越镇过县找到村里来求援,一头霜花,误认作她姐姐。而此刻眼前,满面沧桑,犹如见到她的母亲,甚至是外婆了。这样想着,眼窝烫热,滚下泪水来了。

    互相劝慰,转来值班室。有人等着,却是老孙请本市精神病院熟人,转托在这里的熟人。态度果然诚恳,介绍病情说:“她这个病,我们院几位省内顶尖专家,另请京沪几位国内顶尖专家,共同会诊,一致认定是疑难怪症。并不是先前说的万中有一,而是十万、百万也难见一二。要害在于,这种病状况非常复杂,反复游离在‘文疯’和‘武疯’之间,交叉渗透,相互倚恃。病人一会儿引吭高歌,一会儿狠心自残,一会儿辣手伤人,变幻莫测,又在片刻之间,无从驾驭掌握。因此,也就防不胜防,为害愈烈,格外凶险。”

    询问最终结局。答复说:“没有特效良药。当下流行做法,是严加控管,不给缝隙,任其终老,自生自灭。”

    回返途中穿越城区,何碧秋看见一个背影钻进一辆轿车,依稀眼熟,像是周维乐。犹豫说:“他虽然听我说过这桩冤屈,跟吴维丝却从未见过面,双方并不认识,不会来这里探望她,想必是我刚才哭了一场,眼光迷糊,弄错人了。”

    老孙听了,从旁边建议说:“只需上前看一看车牌号,若是我们市的,而且数字很小,就是市府大楼里机关的号码,十有八九,应该是这个人了。”

    尾追过去,正是市里的车牌,号码也相符。才要加速,前方到了一段狭窄街面,车拥人挤,眼睁睁看着轿车消失了踪影。想了一想,何碧秋拨通周维乐手机,果然是他。

    听周维乐问:“你想必也是来旁听方昭耀案件的吧?”

    又说:“所谓‘知人知面不知心’,平时看他,绝对一个正人君子。今天公开审理,揭开盖子,见到庐山真面目,由不得人心惊肉跳。我算是见过大场面的,这大半天连场审判听下来,由不得目瞪口呆。我这嘴巴张开来,自始至终都忘记合上了。我的眼睛干瞪了这么长时间,像是硌到了沙石,又酸又疼——中间几次休庭,大家全都忍不住纷纷议论,说做梦也想象不出,涉案款额如此巨大,犯案情节如此恶劣。”

    打个停顿,再说:“这桩案件,先前确凿捂得紧,不留任何缝隙,甚至把关键当事人也蒙在了鼓里。譬如说,这对巨贪夫妇翻身落马的真正契机,竟然是跌撞在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一声尖锐糙响划过,听他说:“庭铃响了,待会儿见面详说吧。”手机关了。

    打听法院,找到审判大厅,看见墙上贴着庭审公告,方昭耀名字赫然在目。走进去,旁听席黑压压一片人头,恰如潮水起伏不定。分头找到空当,将身体安插进去,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,明白开庭议程大致完毕,此刻已近尾声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坐稳身子,抓紧收拢思绪,先让它在嘁嚓人声中漂泊一阵,慢慢静下心,拿眼朝审判台上看。见那审判席一溜儿五个法官,都很陌生。右旁是辩护席,坐着两个辩护律师,也很陌生。左旁是公诉席,坐着四个人,两个很陌生,另外两个,像是见过,又像是没有见过。目光收移到跟审判席相对的被告席上,设了两个位置,一边是男,一边是女,就是受审的方昭耀夫妇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先看方昭耀,穿着囚服,侧脸半露,清晰无误。心里紧了一下。听他正在作最后陈述,听腔调倒也平静,字词略加了斟酌,把该承担的,都承担了,并不推卸责任。说来说去,自然少不了一个悔字。

    再看他老婆,也穿着囚服,侧脸半露。接口作最后陈述,嘴里支吾嗯哼,不很明白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悔,又像是不服,更像是抱怨。

    何碧秋看着听着,心中忽然一跳,感觉这个女的十分眼熟。又看,目光迷离了。抬眼再看,第一眼过去,不能确定。看第二眼,依旧模糊。揉揉眼窝,仰脸再瞅,看清楚了,心里不敢相信。

    这时结束庭铃拉响了,法警过来带走被告人。趁那女被告转身露出正脸,何碧秋抓紧再看,这次清晰无误了——正是那天跟吴维丝吵架的取款妇女。

    挤出嘈杂人群,在审判大厅外面跟周维乐接上头,不容他开口,那店主老孙抢道:“不提防是在毗邻的这个市审判,加上案件捂掩得紧,平生第一次迟误了信息。好在我亡羊补牢,急找当地熟人打听过,前因后果已经到手,保证十分翔实。”

    听他往下说道:“方昭耀其实是毁在他自己手里,更确切来说,是毁在他老婆手里。发案虽然蹊跷,也并不复杂。最初他犯的是个小案,挨一挨就能过关。当时他在省党校学习,听到纪检部门找谈话,心里探不到深浅,不免慌忙,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,通了气息。接着又连夜悄悄溜回家,再悄悄赶回省城。他老婆今年五十三四,正逢更年期,本人性格又很浮躁,骤逢变故,七想八想,思路岔了,沉不住气,给丈夫打电话,发觉被切断了通信,更沉不住气,认定出了大事。她也不想想,若真是犯事,早就天罗地网布置好,插翅难飞。正因为是认死理,惑住了心窍,她就干了一桩连傻瓜都不会干的傻事:从家中赃款里随手抽了一张,却是一笔巨额存款,午时三刻就要领取。也不知她是想携款飞鸟投林独身潜逃,还是想拿它上下打点买通活路。说她当时焦躁得鸡飞狗跳,火烧火燎,像是急赶着去被杀头似的。却碰上一个障碍,那银行自有规章,营业员不敢擅权办理。双方卯榫尺寸不对,话不投机,吵了起来。到这种地步,本也罢了。谁知又起波澜,就像古书里说的因果报应,她做惯领导夫人,作威作福若干年,苍天有眼,全部记录在案,借这个机遇,存心让她现世活报。说白一点,是她鬼神附身了,不但撂下狠话,还真动手打击报复,将那个执行规章的银行职员一步步逼向死路。却不知螳螂捕蝉,玄机难测,老天爷指派了一个人物,却比她这个人物来头更大。这个特殊人物出面主持公道,一张白纸黑字,把她巨额存款数字,直捅到省里。省里一看,一个当市长的,既不能经商,也不可办企业,竟然有如此一笔巨款,明摆着是个黑洞!抓住这个破绽,先定一个‘巨额财产来历不明’,宣布‘双规’,抄了家,再抄办公室,所有底牌见了天光,一览无余,立马转被批捕……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感觉到哪儿不对,戛然止住。朝何碧秋脸上看看,再看看另外几个人,突然明白了,拍响巴掌叫道:“啊呀,我也惑住心窍了——这特殊人物是你,被打击报复的是吴维丝,那取款妇女是方昭耀老婆——说来说去,这桩骇人奇案,却是我本人,包括你们在场各位,共同亲身经历的呢!”

    何碧秋心里恍然,也不多说。听银行几位嘀咕道:“怪不得行长回来,一直不松口。前几天再问,回答说:‘就有报应,不用我说名字了。’现在明白其中含义了。”

    周维乐见店主老孙把话都说尽了,轮不到自己说了,心里不服气,想了一想,找到一个碴口,挑剔道:“说方昭耀先犯了小案,是不准确的。曾经有过正式结论,那件事情,责任并不在他。”

    还是不服气,又补充说:“里面还有个关键巧合。当年的公安局严局长从省纪委改调银监局,是个误传。吴维丝申诉信寄到他手里,立即批办,发案了。”

    再想一想,抛出一个更厉害的消息来,说:“因为款额特别巨大,情节特别恶劣,两个人都定了死刑。据说宣布和执行,一律从重从快。照此推算,相信为期不远,也就在十天半月之间了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归家,等到麦子黄熟,从墙上摘下镰刀,打了一盆清水,坐在院子里,用水将那块细条青砖浸湿了,往刀口上泼了水,平按住刀身,一点一点磨起来。磨了一个下午,再起一个大早,磨好了。仰起刀刃,对着天光照照,用大拇指荡一荡,吹了一口气。眼里手里和心里,都感觉到了它的锋芒。这才下地割麦。

    一墒到头,看见村里人三三两两往地里来。听见有人叫道:“来了一辆警车,直抵你家门口,下来两个人,站在那里等呢。”

    回家一看,不是本市车牌。再看来人,却是上次来的那两个。这时记起来,坐在审判方昭耀公诉席上的,正是他俩。听两个人赞扬说:“这桩省内、国内头等要案,你功不可没。一是吴维丝申诉信,寄得及时。二是上次我们来暗访,保密得好。”

    转回正题,果然是为方昭耀的事而来。说:“案子判了,两个都是死刑。没有上诉。方昭耀提出,临刑之前,他想见你一面。”

    见何碧秋脸上懵懂,解释说:“今天下午,案子就要执行,方昭耀得到消息,再度重提,说是唯一要求,希望满足——见与不见,主动权在你手里。”

    何碧秋听了,跟丈夫万善庆商量说:“人生在世,是好是歹,是正是邪,是仙是妖,都是一个活。眼看他走在别人前面,一条性命就要结束了,肚里憋着什么话,想说出来,也是在情在理的。”

    答复说:“我走一趟,见吧。”

    紧赶慢赶,到了毗邻的这个市,时间略有宽裕。抓住这个空隙,借用警车,去郊区探看吴维丝,说了几句话,宛若铁锻钢打,没有任何回应。泪水又忍不住流出来了。擦干眼窝,转向法院这边来。

    却见人比上次还多,那审判大厅拥挤不下,漫溢到门口台阶上。那台阶上下站满了,马路上也都是人。何碧秋坐在警车里,听见鸣了两声警笛,人群闪让而开,穿插过去。进了审判大厅后面,下车,跟着走进一个偏厅,却是跟审判台通连着的。

    廊道里一阵锒铛撞响,见方昭耀戴着脚镣手铐,被两个硕壮法警押着,蹒跚进屋。屋里两个人见了,上前相帮着两个法警,把方昭耀扶坐在一张固定椅子上,卸下手脚上的镣铐。原来那椅子是特制的,本身焊铆有镣铐。把双脚双手束缚在椅子上。拴上那块木板,卡牢脖颈。说:“只有十分钟。”又叮嘱几句,一齐出去,让两个人说话。

    四目一对,片刻无声。何碧秋抬腕看表,打破沉默说:“剩下九分五十秒,全归你。有什么要说的,抓紧吧。”

    倒见方昭耀情绪平静,像是把临死之前所有不能挨的难关,都提前逐一挨过去了。听他说:“议论纷纭。说我死在老婆手里,死在吴维丝手里,死在你手里。我也不评价了。吴维丝目前状况,我很清楚。我也不道歉了。跟你见面,只说一件事情。”

    说:“我当年读书,本科、硕士、博士,专业都不涉政坛。而立之年,遇上一个意外机遇,进了官场,而且是平步青云,一蹴而就,直接成了班子成员。带着家人回故乡,向老母亲报告喜讯。你想必听说过,我自幼失怙,母亲拉扯我长大,万分艰辛。她老人家听说我进了政界,还当了不小的官,眼睛看看我,再看看我老婆,不喜反忧,脸色格外沉重,愣了好半天,挤出一句话:‘儿,世上千条路,有些路,不能回头啊。’说完以后,不看别人,只盯着我一个人,一声不吭,像是要等我回答一声‘明白了’。后来,就在我仕途通畅,一路做到市行政一把手的时候,母亲走了,弥留之际说的,还是那句话。当时,她老人家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,拖挨了那么久,也像是在等我回答,说声‘明白了’。想我活了这一生,有益事也罢,有害事也罢,到眼前地步,我不后悔,却只有这个抱憾——本来过了今天,我跟母亲地下见面,是可以回答她的。可是,老人家的意思,是让我活在人世时给个答案——此时此刻,烦请你代替她老人家,听我一声回答:‘我明白了。’”

    到这里,收煞住声腔,说:“好了。谢谢。时间到了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地,门外等着的几个人进屋,带他走了。

    何碧秋留在偏厅,透过窗户来看审判大厅。只见旁听席人头攒动,就像清晨村头水库边数不清的鱼在张口探脑,踊身蹿跃。庭铃嚓啦一响,审判台上各就各位。方昭耀夫妇二人,各被两个法警扶拥着,带进被告席。审判长宣读完死刑执行令,立即有人过来验明了正身,又拿出黑布套,把两张脸罩住,只露出眼睛。带到门外,上了一辆警车,并没有驶出大门,而是直接开往后面去了。

    不到一刻钟,听见人声鼎沸,见所有的人都拥到这边来。刚才那辆警车已经返回过来,笛声猝响,灯光闪烁,后面跟着一辆殡葬车,驶出大门,急促远去了。

    耳边一阵乱,七嘴八舌,说刚才方昭耀夫妇是被注射执行死刑,在本市属于首例。又说这台死亡机器系由国外引进,价格十分昂贵。再说将这样一大笔款项白白耗费在该死的犯人身上,实在不值。说来说去,那人群也开始往大门外散了。

    听见话题集中到这个案件上来,说得乱中更乱了。不但方昭耀夫妇,还把牵连其中的每个真人,也包括何碧秋、吴维丝,全部指名道姓说了出来,却掺杂进了无数不可考证的佐料,把案件演绎得偏离原题,竟像一出流传已久的古戏,千回百转,曲折离奇。

    回家告诉丈夫万善庆:“俗话说‘十里无真言’,今天得到应验。事情本身被传得支离破碎,不是原样了。比如说我,整天瞪着两眼,手握一把快刀,巡临天下。方昭耀夫妇不幸撞上,咔嚓一响,手起刀落,两颗人头坠地——好像是我亲手杀了这两个人!”

    万善庆说:“这个案件,多多少少,与你是有一些关联的。随它去罢。”

    安慰几句。洗漱干净,上床睡觉。

第四部 秋菊杀人[2/2页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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